原创：左拉
首发于《奴隶社会》第3596期
先生的奶奶爱丽丝今年五月已经一百零五岁了。正准备从二十四小时护理公寓搬回自助式独立公寓。
▲对话中的奶奶
我们刚从旧金山湾区开了八小时的车来圣地亚哥看奶奶。去年十二月份我们也来看过她一次，她那时候刚刚摔了一跤，大腿骨折，还处于疼痛之中。我可以在家工作，就多呆了一星期陪伴她。那是第一次看到无比乐观的奶奶不时的被病痛煎熬。但她还是经常会说个笑话，非常用心的花时间和我们交流。每天下午，依然坚持要求我放下电脑，和她一起去海边散散步。走出公寓，旁边是一个玫瑰园花圃，她会停下她的助步器，两眼放光的说：“左拉，看这花开得多美啊。”完全不像还正在恢复仍有疼痛的病人。倒是我常常还沉浸在工作生活繁忙的念头里烦恼着，被她提醒了才睁大眼睛看清周围世界美好的点滴。
这次来之前她又摔了一跤，另一侧大腿骨折。她被安置在有二十四小时护理的公寓楼里。来之前先生就说奶奶太倔强了，她不合适一个人住了。可是她在恢复后还是在要求搬回她原来的自助式独立公寓。不可思议的是养老院竟然最后同意了。
奶奶现在不能仅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了，必须要用助步器，出门散步则需要坐轮椅。但奶奶的精神很好。居然已经恢复到了两次摔跤前的状态。这让我真的很惊讶。脸蛋红扑扑的奶奶依然有着像孩子般的神情，在对话的时候全神贯注的看着你，好像你就是她的全世界。有时候奶奶问的问题都让我招架不住，像剥洋葱一样把装模做样的皮，一层一层剥下来，让我有时候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思考自己到底要什么怎么做。
吃完午饭，奶奶开玩笑的说：“有一个烧饭的奴隶，实在太棒了。我什么都不用做。” 哈哈大笑之后，她拉着我聊天。聊到她这两天因为要搬家不得不整理所有的物件。奶奶可以回到自助式养老院，但是协调的结果是她放弃她现在的两室两厅的单元搬到一个一室两厅的单元。她说养老院跟她说她有两大障碍：第一摔了两次，第二她已经105岁了，医疗保险机构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她还能回自助式养老公寓的。于是我问出了我非常好奇的疑问：“你是怎么说服养老院在你摔了两次以后还可以搬回来的。”
奶奶家墙上的画：风险——每个值得克服的障碍都带有一定的风险。没有风险就没有荣耀。
她微微一笑，说：“我态度一直很好。(I have been nice)”。奶奶继续说，“你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对他们发脾气，表示愤怒。这样他们不会理你。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说我在24小时助理的公寓里都是自理的，自己穿衣服自己上厕所。就是洗澡需要预约请人帮忙。那里没有我能参加的活动，比如读书俱乐部，各种讲座，健身房，也没有我的朋友们可以和我一起吃饭。我宁愿去死也不要错过这些让我过得充实的活动。所以我每天都要雇一个人把我从助理公寓推到独立公寓参加这些活动。24小时助理公寓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需要每天把我送到自助公寓去然后送回来。这多麻烦，是不是不合理？”于是，奶奶就问养老院的管理层她可以怎样做才能搬回来。于是他们就考虑有什么办法。首先两次摔跤都是在晚上上厕所的时候发生的。他们要求她去买一个夜壶，这样就不会摸黑上厕所。奶奶说：“我当然同意了。虽然我常常根本用不上。” 第二点是在她真正需要的时候，要雇一个可以帮助她的护理。奶奶也同意了。最后，他们觉得奶奶不需要住这么大的公寓，于是建议她搬到一个小一点的公寓里。“对此，”奶奶说，“我并无选择，也同意了。”
奶奶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我完全被说服了。连连点头。奶奶继续说：”你看，这是我一辈子都在做的事情。了解这个机构的规定是什么，然后找到可以绕过规定的办法。因为你要满足自己的需要。这个过程中，你得有良好的态度，知道自己要什么，通过协商得到自己想要的。”
作者和奶奶的自拍
奶奶这么一说我想起她的另外一段经历。那是大约七十多年前，奶奶在夏季读硕士班的时候。为了有晋升的资格获得更好的工作来养家，她在中央华盛顿大学完成硕士学位（更多背景故事见104岁宝藏奶奶的智慧人生：没有平凡的时刻｜夜话语录分享）。周一到周五因为方便，她选择住在寝室里。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故事：
“这太荒唐了。我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有三个孩子，还要每天晚上10：30后宵禁。太没道理了。”奶奶觉得自己被当十六岁的小孩来对待。她并不想因为这条陈旧的规定而插手学校的行政管理。但是她觉得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高兴。
规定女学生10：15分回寝室是这所大学从一开始成立就有的政策（另外这是当时所有学校的规定而且只针对女性，男性没有宵禁）。于是她用她特有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坐下来好好想清这个情况做了个计划。首先她问管理人员为什么有这样的规定。“来保护女性,” 管理人员回答：“另外如果女性不在外面，男生们就比较规矩。” 奶奶回答：“你的意思是男人无法管好自己，所以要惩罚女人来控制男人？” “哦，不是的， 学校要负责女性的安全，这是合理的预防措施。” “那就是说你认为男人比女人更会管好自己吗？你有什么样的数据可以支持这样的结论？” 奶奶不折不挠。
到这个时候，奶奶知道这些行政部的男人们已经感到不自在了。奶奶也知道要改变规定不能激怒了掌管规则的人。她得找一个能改变规则的办法。每个寝室都有一个执行政策的女管家。这些是慈善年长的女性，她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培训只是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她决定这是改变规则的着手点。
奶奶墙上的画：态度——做一个赢家，你必须像个赢家一样思考。正面的态度让你脱颖而出。
所以接着，奶奶找了她寝室管家古德瑟女士说：“请让我解释一下我的情况。我觉得这些宵禁的规定对我这样年龄有三个孩子的独立女性来说非常不合适。所以我提议：我晚上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大概大多数时间我已经会在寝室里。但是某些晚上如果我需要散个步，吃个冰激凌或其他原因，我会离开寝室出门。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你觉得我们如何解决这个情况？你可以给我一把钥匙，或者把门留着不锁，或者我按门铃你开门。我可以随你方便只要不把我锁在寝室里”。
奶奶也从学校的角度考虑了这个情况。如果她按照她的计划做，学校有什么选择？他们可以把她赶出寝室，他们可以暂停她的学业，或者给她警告如果继续破坏规定就暂停学业。但是奶奶不信学校会这么做。他们怎么说明把一个已婚妇女锁起来是为了保护她仿佛这已婚妇女自己不能给自己做决定？奶奶很自信她可以给自己提供很好的辩论。另外，她和人事部的系主任和管理寝室的男人们（对，都是男人们）已经很熟，也警告过他们她不准备遵守宵禁的规定。
这个时候，奶奶也和其他几个住寝室年纪比较大的女性聊过。她们都同意要加入她的行动不遵守宵禁令。对奶奶而言，这是一个组织群众的好例子，当一个问题很明显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支持。她们的寝室管家很配合。奶奶和这几个女性想什么时候回寝室就什么时候回寝室。行政部门从来没有干预。
专心聆听的奶奶
这个插曲的一个编外曲是：两年以后，奶奶成为了中央华盛顿大学管理女生的系主任。她的几个最早的措施就是取消所有限制夏季班女学生的禁令。她又花了两年的时间打通系统各种限制为普通学年班的更年轻的女学生们争取到了同样的权益。这是全国女学生革命的开始：把女学生视作有担当的人，而不再是把女人锁起来来管理男人。
如奶奶所说，她的一辈子都在这么做：了解现有的制度，然后找到不合理的地方。评估当时的处境，如果暂时不能改变，则想办法，与管理者平心静气也不折不挠的理论，绕过不合理的规则，最终得到她想要的。时机成熟的时候，带头改变它。
奶奶说：“制度是人制定的，只有指导意义，需要执行的人有判断性的执行。有经验的人，会根据实际情况操作。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往往照本宣科，只盯着条款执行。这时候你就需要耐心，多问问题，让对方也觉得不合理的情况下寻找解决方案。”
我想如果把奶奶说服的智慧变成可以执行的技能，会是怎样的？也许可以总结如下：
· 了解现有制度（状态）
· 清楚自己要什么和制度之间的差距
· 制度合理的地方或灰色的地带，自己可以达成什么
· 不合理的地方，有什么逻辑问题
· 可以找谁去商议
· 告诉对方自己的目标和提出的建议，邀请对方解决剩余的差距
· 保持微笑，坚持不懈
这次来，帮奶奶整理所有物件，决定哪些带去新的公寓，哪些要处理掉。我把抽屉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递给奶奶过目。奶奶喜欢粉红色和天蓝色的衣服。果然这个颜色的上衣占了很大比例。不少T恤衫上印有文字。比如其中一件上面写着：只会遵守规则的女性不会创造历史（Women who always follow the rules will not make history）。正如奶奶的生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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