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 原稿发表于《纽约一行》2024年6月第2期
油画拉菲亚的家 - 万丽萍 (作者母亲)
我这样问自己:记忆在人的生活中占多大的分量。感情或者灵感似乎都来自记忆或记忆的重组。如果说有这么一个地方,它的记忆让我重温一段属于创造,浪漫和不切实际的幻想的生活的话,那就是拉菲亚的那幢房子,一幢被自然拥抱的房子,一幢阳光会洒满高高的客厅的房子,以及房子后面我们一起造的枯山水花园。
那不是一幢非常实用的房子。客厅这么高,高到客厅所有的声音都可以被放大在楼上楼下的房间里听到。可就是因为这么高,它就像一座教堂,用高高的空间让人想象能触摸到天堂的感觉。二楼的走道上有一处空间,从门口就可以看到。我们总想象着找到一座合适那个空间的裸女雕像。 从客厅到卧室,每个房间都有巨大的窗户或者玻璃门。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侧的青草地,或者灌木丛,或者是山坡上的大树。 记得表姐有一次从深圳出差美国特地绕路来湾区看我。她住在楼下的卧室里,有些担心的问,窗户这么大,外面会不会有老虎闯进来?我笑着说鹿很多,因为山坳里就有个鹿巢,而老虎是没有的。这座房子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建筑师也是它的设计师。这是一幢试图邀请自然和它融为一体,至少互相融洽的房子。记得冬天的时候,暖气需要一直开着才能到达那高高的房顶,温暖这幢四处明亮的家。
厨房里的红色米勒厨具让这幢房子从1980年代走到了二十一世纪。开文最喜欢的是厨房里的洗碗机。因为每到洗完的时候,它会自动打开门,通过空气流动自然风干。很久以前的朋友鲍勃来玩的时候会说,这个功能省电啊,你可以成为百万富翁了。
房子造在山坡上。所以一楼的客厅有两层楼高。二楼则靠在坡上。五棵参天大树围成一个圈错落地守护在山坡上。山坡到房子之间有一段长长的平整的空地,容易长杂草。我们观察了一阵子,决定为了不浪费珍贵的水资源,把这块空地打造成日式的枯山水花园。做这个决定还在于我们两个都不善于打理花园。极简主义的石头花园即节约水,又似乎好打理,是很自然的选择。虽说感觉很自然,我们并不知道怎么样做一个枯山水花园。那时候的自己似乎有极大的热情和能量,觉得想到就可以做到。于是我找来了几本禅花园的书学习,按照枯山水的理念和视觉美感画了设计图。跑了很多次的石场以后,我们选择了合适的石头和石子。记得用了几吨四分之一英寸的石子,几十块围花园的石块和几块上吨重的石头做中心石。在工程师父亲的帮助下,我们除了杂草,铺了隔层。随后,又在Craiglist上找到了搬运大石头的临时工。记得四吨的碎石子卡车只能运到一楼门口,也就是山脚处。运到二楼后面的空地,需要人工自己推上来。开文借了一个推车,大概推了有九十九个回合才填满了花园。经过这次工程,父亲跟我说,他以为开文是一介书生,想不到体能这么好能运了四吨的石头。
完成的枯山水花园就如设计的那样,浅灰色的碎石如水面,带花纹的石头像是海里零星散落的小岛。虽然在美国的石场没有能找到像日本真正的禅花园里那样长满青苔的黑色的石头,这样照样画葫芦所造的花园,依然令人宁静。在花园边上靠近玻璃门的地方我设计了一个大理石做的长凳。我们经常面朝石头花园静静地坐在长凳上。看着碎石上耕出的波纹,在心里开辟出了一片海洋。这小小的一方地,像把世界浓缩在眼前,还可以从卧室里,卫生间里透过落地的玻璃门里瞥到。虽然是石头所做,却让住在屋子里的我们犹如漂流在海上,弥漫着一股奇异的不确定感。
没有完全料到的是,山坡上的五棵松树经常脱发。一周过后,枯山水花园上就铺上了一层松针。不记得当初如何决定由我来负责扫松针的工作。每个周末我得用铁耙把松针扫成一堆铲走。然后用铁耙把弄乱的水纹弄平重新耕出水纹。有时候我会用直纹拉满花园,然后绕着几块大石头画几圈波纹。有时候我会以大石头为中心画波纹直到填满了整个花园。这是一个繁琐的劳动。我也会抱怨。但几次因为各种事情心不在焉或心中抑郁的时候,这个重复的体力劳动却是让我忘记思考的良药,回到了此时此地。付出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人生经历。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时隔多年的今天,我会依然思念这个花园。
图为犁枯山水花园的两种方式
连同房子和花园一同思念的是那时候的朋友。 房子虽然不算太实用,很高大的空间,非常适合招待客人。时不时有同事朋友过来游戏,聊天和喝酒。记得那时候一位附近的美国邻居朋友和男友曾经常来往。邻居是搞音乐策划的,男友是一位数学家还热爱音乐也钟爱美食。也许是前妻来自法国的原因,他非常精通制作法式的ganache巧克力。有一次在我的邀请下,他带来了全套巧克力制作材料和工具包括搅拌器、食品秤、黑白巧克力、食用色素等。出炉的巧克力外面颜色多彩诱人脆薄,里面柔软有巧克力的丝滑和牛奶的香醇,和专卖店所售的巧克力相比毫不逊色。如今十多年过去,他又在法国的乡村定居了。偶尔想起联系,他正沉浸在学习当地用白豆和肉类制作的南方砂锅菜。
当时还有一个路上遇到的邻居朋友,因为喜欢他音乐一样的声音邀请他来做客。他果然是一位音乐达人,自己作曲演唱,几首关于白色圣诞的歌在itune上挂着,每到节日的时候还能挣一点零钱。他还写程序会在photoshop里修图。我曾经做的一幅大幅艺术作品需要清理细节后放大,他也帮了忙。当我们搬家到了这个更大的房子的时候,他开玩笑的说这是你们两个人住的地方吗?喜欢计划的开文说这是我们的家会一直住下去,以后有孩子了需要这些房间。长期的计划性是开文家严谨的传统。为以后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益处。不过我们都没有想到,我们与这幢房子的缘分只有三年而已。
这座房子还招待过飘洋过海来看我们的高中死党们。那时候没有GPS更不用说谷歌地图,出门都靠纸质地图。靠着按图所骥,他们开着租来的面包车从一个异国他乡陌生的机场找到了我这个躲在山腰的家。这个时候那些家具都放不满的房间派上了用场。楼下两家,楼上两家,整个房子第一次全部住满。每次我要做饭了,大家喜欢聚在一起七嘴八舌问好多问题。我一边很得意自己可以做几道入眼的菜喂饱这么多人一边又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问题的好。 虽然我安排了一星期的休假,和好友们在家的时候却很有限。除了聚餐聊天,好像就在家附近做了两件事:一是我推崇备至地带他们去吃镇上最好吃的厚厚的法式酸奶。那是曾经在湾区很火热的法式连锁咖啡面包店La Boulange的酸奶:玻璃瓶里厚厚香醇的乳味盖上一层蜂蜜,一勺下去把生活层层的美妙和加州下午甜蜜而透明的金色阳光都融化在了舌尖上。如今La Boulange被星巴克收购后,已经被生吞活剥只剩下依稀还可以辨认的巧克力牛角面包。二是领着在大都市里整日忙碌于水泥森林的好友们步行去拉菲亚的水库。我们爬过家后面的山坡,走过山间零散的人家,穿过树林小径,最后还滑行了一段陡坡到了水库。这一路上大家叽叽喳喳如刚刚会飞的小鸟一般,热热闹闹地簇团而行。他们走后,我收到一封感谢信,上书:恋恋不舍,弥足珍贵。想不到这次来美的聚会十几年后依然是谈资而未再次发生。疫情之后,这样珍贵的相聚尤其遥远而不可及,唯有想起来就扑面而来的层层回忆。
再回到枯山水花园,最后一次朋友聚会就是在花园旁边的露台上。露台是木头搭建的,在家庭房的外面,几乎和房间一样大。面对露台正面是山坡。山坡除了在短暂的冬天里是嫩绿色,全年是加州特有的枯黄的草色。山坡上的那几棵高大的松树,像守山的树神,把我们的居所稳妥地包围在自然中。而右手侧就是枯山水花园了。透过一道玻璃门,提着外面穿的鞋子,我们把喝茶的道具搬到了露台上的桌子上。茶具和茶叶正是前不久跨越海洋来探望的高中好友所送。我学他的模样用85度水温洗茶具,然后砌上一壶大红袍,讲讲这茶的来由。来品茶的韩裔朋友品得入味,居然后来特地去找了大红袍,买来给我尝尝美国的版本。她也是一个非常爱新鲜事物的人。很好奇的在枯山水花园里耕耘了波纹。还学会如何不在碎石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这个从高中就来美国念书的韩国女孩,从在寄宿家庭调皮不经事的少女到伯克利念电脑专业到转行做了财务又再次转行帮助她先生做电影混声制作,经历过种种磨砺,总是在尝试。她和她爱尔兰来的丈夫甚至是因为打电脑游戏而结识。她的先生是电脑游戏古墓丽影的音乐背景制作。按照她先生的话,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女孩会像他这样热爱电脑游戏,顿时觉得遇到了灵魂的伴侣。在拉菲亚与她相识的那几年正遇上她对人生再次有了深度思考,甚至考虑要放弃一切重新开始。我和她调侃说:你是个艺术家,需要的是变化和不确定性,而你的先生和你是天生一对。很多年过去,一直坚持丁克的她终于成为了一位母亲,并随着先生搬去了爱尔兰。
卖房的决定下的很突然,却是一系列事件逐渐引向了这个结果。似乎与房子的缘分走到了尽头。或许是工作的缘由或许是偌大的房屋不合适我们两个人居住,离开前的一年半载,一直挺健康的我生过几次病和甚至有一次急救的险情。那段时间经常做梦,有几个印象特别深刻。其中一个梦中我们房屋靠近楼梯处化成瓦砾,一束阳光射入,废墟中生出黄色的蝴蝶向空中飞舞。而左手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灰色的单色油画,是一座城市的侧影。对荣格的梦的象征一直很感兴趣的我,很想解开这个线索。而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那时候开文还有自己的房地产公司。正受委托去旧金山物色房屋。一个周末我们一起看了很多公寓房,来到一户人家,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很舒服,很畅快。非常整齐的卧室,明亮宽敞一排。客厅连着外面几乎与我们的石头花园一般大的露台,有一圈绿化包围。再走出去就是俱乐部的健身房、泳池和泡澡池。看过不少房子,我们明白能在旧金山市有这么一方整齐而宁静的居所,是可遇不可求。更奇特的是,我们并没有正式讨论过要搬家。但当开文说他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房子,我可以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想要做出改变的冲动。就在这样彷佛突然而至的激情中,我们作别了我们所购置的第一个家园。这些年过去,思念吗,很思念,但并不后悔。
而这座拉菲亚的旧屋就成了记忆中美好的城堡,留守着彼时的年华如梦。
油画 红门里的风景 左拉
文中照片 由左拉摄影于拉菲亚的家
于加州圣拉蒙
202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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