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作者左拉
2024年9月10日首发于《奴隶社会》第3675期
并在虎嗅转发见下:
一 纽约的速度与密度
上次来纽约已经是十八年前。记得那时候走到路上,会有当地人转过头好奇地问我你是从日本来的还是中国来的。如今,走到纽约的街头,游客似乎是行走的主流。再也不会有人转过头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们住的酒店离时代广场一个街区。从山间小镇被空投到一个人和霓虹灯的海洋里,是一种被淹没的感觉。习惯了北加州土黄的山坡,开阔的天空和整洁的街道,连九岁的女儿也陷入了思乡的情绪。不过过度刺激的同时也是无尽的方便。酒店附近有很多特色的餐馆。想吃地道中国菜的我居然在一个街区外就找到了一个山西辣味面馆。而和高中朋友见面想约个地方发觉每隔一个街道就可以找到一个正宗的奶茶店。
某日晚上回到酒店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正好要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东西,我经过了对面热闹的剧场。人一排又一排的挤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重要人物出现。我好奇地问了一个人群里靠外的人,你们在等什么?他居然说他也不知道。我更好奇了,问了第二个人,居然还是不知道。直到我问了第三个人,那个看上去是当地纽约人的看客说,今天是剧场的最后一场,演哈利波特的丹尼尔·雷德克里夫会出来和观众见面。并没有等到他出现,我就回到了酒店。从窗户往下看,对面剧场门口的人墙又厚了几层。过了一阵子,楼下一阵欢呼,估计他出现了。这也是纽约,一个可以路遇名人的地方。
一直觉得人多的地方,密度大,时间也过的更快。或许这种感觉来自大脑需要处理的信息多于平时从而有一种时间变快的体会。而实际上在人多的地方,更多的商店 和地铁出口,让找路这件事也变得更加复杂。所以谷歌地图上的二十分钟抵达,会因为我错过一个地铁出口,或去了相反方向的站头,而变成了三四十分钟才能抵达。这种情况下,时间的计量变得更不准确了,又多了失控的焦虑。
在纽约的第一个星期是我们在已经习惯了的空旷空间里的速度与纽约密集型速度磨合的过程。而街道上溢满的游人让纽约有了一个新的印象。纽约啊纽约,何时变得如此几乎无法承受地繁忙。
二 世贸中心的生生不息
我那颗被纽约的热闹过度刺激的心在世贸中心得到了一次完全逆转的洗礼。因为充满好奇,我故意在亲身体验现在的世贸中心前没有做任何事前的功课。一得空,拉着先生和孩子便来了。走出地铁,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接着是旁边高耸的世界贸易中心,是的,不再是两幢,是一幢带着象征意义的“同一个世界[1]”的大楼。往下是一片密集的树林。往树林走去才发现树林的当中是两个巨大的水池,喷泉源源不断地在黑色的大理石石壁上向下流淌,汇聚在中心,往复循环。潺潺的流水声就像藏在闹市的瀑布,在车马喧哗里添了一层自然的屏障。走近了,看到水池的黑色正方形池面上,刻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在潮湿的空气里,一朵白玫瑰插在一个名字里:Hector。也许这来自他的亲人或朋友,也许来自和我一样来为二十三年前那历历在目的那一天来悼念的普通路人。沿着水池的边缘行走,每走过一个名字,就听到更多流水的吟唱。纪念池的空旷,让那已经不存在的两幢高楼留下了灵魂永久的居所,每一个逝去的生命也在这一笔一笔的篆刻里,在这流水般的思念里,得到了安息之所。
在树林的中心还有一棵特别的树,叫做幸存树。在九一一烟火冲天的灾难之后,救护人员从废墟中找到了这棵活下来的树。将它移植,直到有了这么一个纪念的公园成为它永久的家园。这茂密的树林连同这棵幸存树,是一片让心静谧的所在。它们绿色的枝叶与深褐色的树干和根交错包围着,守护着纪念池,彷佛在用生命的永远生生不息来安抚来者的悲伤 。
不曾知的是那里还有一个九一 一纪念馆。虽然时间不早,我们还是毫不迟疑地入馆参观。纪念馆像被层层安放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抽丝剥茧地展开着对那场灾难的回忆。也难怪有这样的郑重,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触碰极深的伤口。世贸中心的遗物在纪念馆里保存着,比如一部楼梯式电梯,大楼的一段钢结构,和一堵残墙。大厅的墙壁上是艺术家斯潘赛芬奇的《尝试记得那个九月早晨的天空》的马赛克作品。2983块马赛克带着不同度数的蓝像是2983双眼睛看到的天空。蓝色马赛克当中的文字由在世贸中心废墟里找到的钢片打造而成,来自于罗马诗人维吉尔:“没有任何一天能将你从时间的记忆中抹去”。
给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纪念馆里的两样陈列:第一个是所有逝去者的照片陈列室,父亲、母亲、女儿、儿子、姐姐、妹妹、哥哥、弟弟,每一张活生生的笑脸都是对一场生命的感谢。灾难不能改变灾难的性质,但当看到每一个人的面容,我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来与灾难告别。生的尊严与幸福,如维吉尔的那句话,不会从时间的记忆中抹去。
第二个则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叫《所有船待命》。9-11的当天,当曼哈顿被烟雾笼罩,所有的交通被关闭的时候,理查德桑顿一个轮渡的船长看到北楼被撞后立即想到1993年世贸中心爆炸时需要轮船疏散人员。于是带着船员谁也没通知就回到了曼哈顿的港口。当他看到南楼也被载人飞机撞上时,才意识到之前送到曼哈顿的旅客也有前往世贸中心的。他开船运送的第一批逃生人员远远超过了轮渡船能承载的399人。当他听到水上警察呼喊所有空船的时候,又回到了曼哈顿,当天从早到晚运送了20个来回。当问起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理查德说:“我想要做什么,就会去做。如果我失败了,我试过了。如果成功了,当然更好。我不想一辈子想我本应该这么做。”这次曼哈顿轮渡撤离是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水上疏散。当天估计有30到50万人从曼哈顿被撤离到安全地带。
那天参观时还有一个小插曲。纪念馆有太多可以让人沉思的艺术和记录,我们逗留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我的预估。当我走到地下室的时候才发觉手机已经完全停电。先生也和我们走散。我来到纪录片馆,排在最前面等着开门。犹豫间,我问站在前方的衬衣男士,是不是可以向我先生的电话发一个信息,告诉他我们在这里等着纪录片《所有船待命》的开始。他思考了半秒,欣然答应。当我们在纪录片馆坐下,船长开始讲他应召救人的故事,我正思忖着是不是能和先生在此相聚,他便从入口出走进来。我轻轻地对他说多谢这位先生的帮忙。而那位年轻的男士微微一笑,在屏幕上的船长的映衬下成为了我今天的天使。
怀念本身带来的影响在911纪念馆前排队的人群里,在纪念池前行走的影子里暗流涌动。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的善也同样变得更纯粹更流畅如自然反应。“勇气是衡量灵魂大小的标准[2]”,纽约人真实地面对伤口的勇气,让我看到了这座城市对自己的接受与包容。纪念池和纪念馆的设计所呈现的沉入心底的尊重与人性,至今依然在震荡着我的心灵。
三 烈火重生的纽约
去过世贸中心以后,再次回到时代广场的人山人海,我有一种怀着感动的敬佩。纽约人能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灾难中重建这座城市,依存的是勇气、决心、尊重、善良、以及强大的爱的能力。当历史被恰如其分地尊重和怀念,伤口里带来的巨大能量给了这座城市排山倒海的吸引力。
因为工作关系去与一个素未谋面的资深职业人见面。看着这一脸和善也美丽的土生土长的纽约女子从一踏进咖啡馆买咖啡时就在看邮件发信息毫无停息,换做上星期,我会觉得这是纽约速度的又一种白描。如今,我向她微笑着,带着一份敬仰。和先生从新泽西赶来的朋友见面,在感慨纽约的热闹之余,也提到时代广场的犯罪率接近零。这样充满生机的地方,连抑郁与犯罪的念头都泯灭了。
恰逢欧洲杯阿根廷打入美洲杯决赛,时代广场上一片白色与蓝色的海洋。路边极其懂得商机的小摊贩在贩卖阿根廷球衣。纽约当地的阿根廷裔,阿根廷游客或者只是热爱足球的路人,都纷纷穿上了蓝白队服,在广场上,在马路上高声唱着阿根廷的国歌。这绝对不是一个只关注国内事件的普通美国城市的模样。纽约是一个属于全世界的地方。
身旁继续车水马龙,地面依然不时点缀着纸片废品,可是我心情激昂。在这个益发繁荣的城市,有速度也有密度,有商机也有艺术。鲁米说过:伤口是光进入你内心的地方。在这座城市的心脏里保存着那一扇窗,静谧的阳光照亮着对逝去的尊重和对生的向往。它也不分国界,不问东西,宽容的像一片海洋拥抱来自全世界朝她奔去的波浪。
同一个世界
左拉
当歌舞升平的模样被突然撕裂
生活无形无色的悲痛流出来
似乎它一直躲在皮囊之下
等待着那一刻精钢铁骨的融化
当偏执成为看待世界的眼镜
通往天堂的路上
没有不可以祭献的牺牲
别人的、自己的
肉体化作青烟直上
冒着不容辩驳的信仰
当世界被魔鬼般的执着所惊醒
每一刻与爱人的时光
哪怕被灰尘淹没了面容
都是上帝的恩宠
紧紧地攒在手心
陌生人也成了爱的人
相拥做了各自的英雄
当这我们默念着这场无法抹去的共同的创伤
却在疤痕处受到了滋养:
潺潺的清泉如泪
洗净前世的恩怨
吟唱着今世的思念
黑色的大理石上
每一个名字
都刻着一生的梦想与突如其来的安详
逝去的孤魂借2996张照片的邀请函
在悼念者的心里
安放他们嘴角上翘的笑颜
从未逝去
如每一朵白玫瑰花开
那棵在漫天烟火中存活下来的树
被新生的树木密密地包围着
悲痛被拥抱替代
两处伤口上投着宽恕的身影
那是身后春笋般崛起的
同一个世界的呼喊
文中照片来源左拉
[1] 英文名:One World Trade Center 可译为世贸中心一号或者同一世界贸易中心。
[2] 卡内基名言
コメント